贾樟柯:“现在是一个寒冬,我们要抱有热情”
“我觉得一个人也好,一个国家也好,始终要保持着和世界的沟通,保持一种方法跟世界去接触,我觉得我是很需要拉斐尔的。”近日,导演贾樟柯在与菲律宾青年导演拉斐尔·曼努埃尔(Rafael Manuel,下文简称拉斐尔)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(UCCA)举行对谈及放映活动。谈及近年来的创作感受,贾樟柯感慨道。
贾樟柯
贾樟柯和拉斐尔,不同国度、不同经历的两位导演,在劳力士创艺推荐资助计划(Rolex Mentor and Protégé Arts Initiative)2023年至2024年度电影领域的牵线下,结为师徒组合。该计划成立于2002年,涵盖建筑、舞蹈、文学、音乐、电影等多个领域,贾樟柯是张艺谋之后,第二位来自中国的电影导师。
据了解,2011年时,张艺谋继马丁·斯科塞斯和史蒂芬·弗莱尔斯等名家之后加入这一计划,他也是入选导师名单的第一位中国艺术家。
尽管贾樟柯首次担任该计划导师,但这并非是贾樟柯首次进行师徒式的传承。近年来,贾樟柯早已将合作和交流的视野扩展至亚洲,还担任了泰国导演阿彼察邦的《记忆》、柬埔寨导演卡芝维·尼昂的《白色大厦》等电影的监制。无法出国交流的贾樟柯在对谈中,感叹他正在变成一个北京朝阳区的居民,而与外国青年导演合作是他与世界保持联系的方式,“我觉得一个人也好,一个国家也好,我们始终要保持一种方法跟世界沟通,保持一种方法跟世界接触。”
拉斐尔·曼努埃尔
“门徒”拉斐尔曾凭借短片Filipiana获得2020年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银熊奖,该短片将高尔夫球运动及乡村俱乐部作为菲律宾社会的缩影,并从中探索社会结构。拉斐尔作品风格犀利,关注贫富差距、女性地位、政治等议题。在他看来,政治和女性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,通过一个女性的处境,能够更好地反观政治、权力作用下的人。拉斐尔目前正着力将Filipiana改编为长片,而长片中也将延续女性视角。
此外,拉斐尔正在拍摄新片《Patrimonio》,这部作品旨在探讨家庭动荡如何从根源上导致支离破碎的社会结构。他希望通过此次指导计划,“迎接焕新挑战,从整体上重塑自我,感受心灵深处的震撼。这个计划的文化传承理念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。”
以下为贾樟柯此次对谈上的发言整理。澎湃新闻略有删节。
对谈现场
“导演的银幕世界,跟他日常生活中呈现出来的状态反差很大”
非常荣幸这次能够担任劳力士的这个计划的导师,对这个计划我之前也有所耳闻,大概是10年前吧,张艺谋导演也做过这个导师,当时也有一些新闻报道,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形式非常新颖,因为它好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手工作坊,师傅带徒弟那样的形式。电影除了课堂教育之外,这种师徒之间的生活,一起相处,对于理解影像理解生活,也是很重要的。
这让我想起武侠片里面的那些武术大师,徒弟要和他学艺的话,要住在他家住好几年,这样的传递知识和经验的体系目前基本上没有了,但是劳力士又用这种方法让这个方式在当代变得可能。
契机很简单。有一天我的同事收到了Email,说有这样一个计划,愿不愿意去参加?我想了想,正好在疫情期间,别的事情也做不了,教书育人和徒弟一起去探讨探讨电影,我是特别乐意的,于是就答应了。没想到之后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选拔,他们成立了选拔小组,包括像柏林电影节艺术总监、东京电影节艺术总监,法国的制片人,马来西亚的制片人,电影资料馆的馆长,组成了这么一个选拔小组,在全球报名的学生里面寻找,后来选拔小组选出了三个候选人,其中只有一个可以入选,都是非常优秀的年轻人。
其实判断和评估主要是通过他们的作品,以及面试时候的表现,还有他们目前这个阶段参与到这个计划里是不是更有帮助?因为有的导演马上要筹备自己的长片,从短片到长片这样的一个过渡阶段,是一个重要的转折,如果有一些助力会更有帮助,所以我们选择了拉斐尔。
这个选拔过程是非常严谨的,是在综合对候选人能力进行评估后(做出的),我认为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。我本人也参与了“三进一”,很认真地向拉斐尔提了很多问题,谈到了电影也谈到了宗教、政治,还有社会,谈到了很多他关于菲律宾本土电影的看法,整个过程都很精细,很认真,也鼓励我们在真正见面之后,既是很放松的一起生活和工作,也是让我怀着相对严谨的态度去谈一些问题和经验。
我们相处两个月,如果有一些拍摄任务,拉斐尔每天会跟我去现场,更多的时间是我在剪辑过去纪录片的素材,在剪辑室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,他就坐在旁边陪着我,一直剪辑。有时候也会问我一些问题,我会告诉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,这样的剪辑,作为一个局部是怎么去考虑的,随问随答。
拉斐尔在我面前表现得非常的温文尔雅,是一个很温柔的菲律宾的男生。当然,往往导演的银幕世界跟他日常生活中呈现出来的状态是反差很大的,看他的第一部影片就知道,他有很激烈的一面,这两部短片(《Filipiñana》《Dogeater》)我刚才又看了一遍,我觉得他有一种刚刚进入创作后很可贵的自觉性,他呈现的画框特别地新鲜,这个对于我们这些拍了20多年的导演来说,有的时候会对画框比较麻木,因为已经在处理画框的时候非常熟练了。但你能够看到他对媒介和对画框本身的好奇感,这是形式自觉性的第一步,我相信他未来会在电影语言形式上,会是一个非常有自觉性的导演。
“希望下一期他来的时候,我能够去拍一部电影”
我这两个月比较满意的地方,在于他基本上参与了我最新一个纪录片整个剪辑的全过程,他能够看到一部电影是如何去形成的,我希望下一期他来的时候,我能够去拍一部电影。
我也看到了他要改编的长篇电影的大纲,我们根据这个大纲进行了讨论,这个里面有对于我来说非常现代的叙事,关于这些的优点和会出现的问题,我们也都在讨论,我非常希望通过这两年拉斐尔能够拍出自己的第一部长片。我也要拍一部电影,因为已经4年没拍电影了……
刚才看劳力士的短片,非常受感动,因为我也刚好参与了这个项目,它里面有一句话,“让这个世界变得有热情”。这个热情需要我们怀揣着对电影最初的那种愿望,把它去点燃——现在是一个寒冬,但我们也要抱有热情,让这个世界充满热情。
抱有热情是很重要的,这个项目我当时很痛快就会答应,是因为我知道劳力士跟艺术的关系是很紧密的,比如说他资助的基金会是专门修复老电影的,在洛杉矶有电影博物馆,如果说我们的计划是一个传递精神的计划,我认为不单是一个我拍电影的技巧和拉斐尔分享,同样也是我多年拍电影的感受来去分享,把这样的精神传递出去,让我们的世界多一些热情。
过去这些年,我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帮朋友的忙,国内年轻的导演需要帮忙,我就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忙。我制作的第一部和国外导演合作的(片子),是同一位法国导演的纪录片,那个时候主要是帮忙也没有什么计划和总体考虑。
这几年我变得越来越需要这种方式,因为这是我跟这个世界保持联系的一种方法,过去我有一阵儿是随着电影旅行,好像自己在这样的电影世界里面游走是很自然的一件事。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变成了北京朝阳区的一个居民了,也出不了国,同行的影片倒是能看到,但是不了解同行的想法,特别是和年轻一代也没什么接触。
我觉得一个人也好,一个国家也好,始终要保持着和世界的沟通,保持一种方法跟世界去接触,我觉得我是很需要拉斐尔的。已经五六年没有人跟我谈过安东尼奥尼、巴赞了。我每天听到的就是票房高了、票房低了,初审通过了、没通过,立项下来了没有。我真的很想谈艺术。
我是一个男性导演。最近的两部剧情片(指《山河故人》《江湖儿女》)确实用了比较多的笔墨,聚焦在了女性人物身上,但我也不能称之为是一个女性主义者,尽管我很尊重女性。对我来说,女性人物是一种折射,可以去反观男性的问题,同男性社会的种种问题是一个非常好的镜像关系。
我觉得每个作品都是导演个人对真实世界的描绘,从我的作品中就能看出来我是这样的一个人,对女性就是这样的态度。很多人在《三峡好人》出来的时候,批评我说是不尊重女性,我是挺委屈的,仅仅一部电影不是表现你尊重谁或者不尊重谁,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对女性的不尊重。我们拍一部电影表现了这种不尊重的现象,并不代表我们不尊重女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