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白蛇》:在芭蕾世界探索当代人精神生活
《白蛇》:在芭蕾世界探索当代人精神生活
颇具现代锋芒
舞剧《白蛇》幕启的一刹那,观众看到的竟然不是西湖涟漪、荷塘秀色,而是一群摩登精致的少妇穿行在超市货架旁。观众终于相信了“坊间”传闻:这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白娘子故事。当代人如何来演绎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情神话,如何来完成这样一次有难度的自洽,有如一股巨大磁力,吸引着观众凝神屏气来一探究竟。
2年前,与出品方上海大剧院商定要排一部芭蕾舞“白娘子”时,谭元元说,提到白娘子,“我很快想到了她的美,那是一种中国式的美,非常纯粹”。于是在多个创作选项中,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“白娘子”。事实上,这一选择不仅仅是因为未来舞台上的“白娘子”人美、服装美、故事美。在谭元元心里,用擅长的芭蕾表现好中国女性形象,始终是一簇不灭的火焰。20多年前一部中国题材的《鹊桥》似乎跳得并不过瘾,她希望在自己的芭蕾人生中留下一部中国女性主题代表作,就像19岁时担纲《天鹅湖》向世界证明了她的实力,23岁出演《吉赛尔》彰显了艺术上的成熟,35岁时遇到一部不可多得的《小美人鱼》。而东方意蕴的《白蛇》将帮助她完成夙愿,走向下一个艺术目标。谭元元的想法,和上海大剧院“东方舞台美学系列”所秉持的理念十分接近,于是一拍即合。
一部流传千百年的民间神话,在当代艺术家手里会是怎样的样貌?围绕许仙和白娘子,还有如影随形的小青、法力无边的法海,故事的起承转合,情节的风波险恶,几乎为每一个中国人所熟知。当它和芭蕾相遇,真的只是用脚尖来重述一遍故事吗?它可不可以拥有别样形态,不单是叙事方式上的巧用心思,而是真正对其进行一番精神层面的深窥,以蜕变换取再生,以独立的艺术态度调动起观众新的兴趣、新的思考?导演周可在和编剧罗周探讨这一问题时,始终在想:如果这一故事的演变,反映了从古到今中国女性形象的改变,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首女性追求独立人格的颂歌,那么,当下的女性又身处于怎样的困境?雷峰塔真的倒掉了吗?这一颇具现代锋芒的初念,很快成为执念,让两位女性创作者既兴意盎然,又倍感痛苦。而舞剧《白蛇》的主题意向,便在这痛苦的泥淖里站立了起来。
“心理芭蕾”的独特叙事
舞剧《白蛇》中,女主人公不叫“白素贞”,在编舞家为她设计的肢体语言中也少有蛇性。她被命名为“妻子”。于是,一个社会性符号便格外清晰,且具有代表性。“妻子”身形姣好,有一个爱自己的丈夫,做着全职太太,看上去幸福满溢。但“妻子”偏偏感受失落、茫然,患上了被人视为矫情的都市病。这,让戏显得有些好看。古典芭蕾中的现世安好、瑰丽堂皇以及炫技,不大可能出现在这样一个戏剧框架里。舞台上的一切,和现实有关,和城市有关,和“我”有关。这就让起初因为喜欢一个爱情神话走进剧场的人们,关注起故事中的“我”来,而这种心理换位出现在转瞬间。
惊蛰的一声雷,唤醒了“妻子”的潜意识,她恍惚看到内心隐秘的欲念在滋长,就像一条青蛇在心中逶迤、作妖。剧中的小青不是她的姐妹,是她内心另一个自我。一镜两面——这是编导最具现代意识的一个创意,脱胎于古典文本,又从既定的情节轨道上跳脱。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,我们常见“两个小人在心里打架”的表述,虽然生动,但不见得美。舞剧《白蛇》将白蛇和青蛇设为一个人的两面,由此展开可见可感的灵魂对峙、情绪博弈,不仅非常舞剧化,也让作品显现出“心理芭蕾”的特征。
俄罗斯编舞大师鲍里斯·艾夫曼在完成了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《柴可夫斯基》等一系列影响世界舞坛的作品后,将自己的风格定义为“心理芭蕾”:“我全部的创作就是为芭蕾寻求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,寻找一种能够表达人类精神生活的身体语言。”他的作品大多改编自俄罗斯文学作品,或讲述俄罗斯历史名人,并在编舞中注入深刻的哲学思想和心理学内容。在这一点上,舞剧《白蛇》的创作动机和艺术追求与之非常接近。
可以看到,21世纪舞剧思想的巨大变革,直接影响和催生了舞剧《白蛇》的诞生。然而,舞剧要贴近现代人类的精神生活,并就现代生活的复杂性与观众展开讨论,绝非易事,不仅对编创者、舞者都是一大考验,对观众的欣赏理解水平也是一次挑战。从舞剧《白蛇》的观众反馈来看,观演者尤其是年轻一族,适应能力和接受能力都超出预期。当观众很快适应了舞剧新的表达方式,捋清了人物关系,进入“心理芭蕾”独特的叙事流程后,最初的疑惑和不解便开始逐渐消弭……
人文价值的再生
丈夫陪伴妻子去诊所。心理医生揭示了妻子的潜意识,让她进入那个叫“白素贞”的本我中——一场以伞为媒的西湖之恋,亦真亦幻,而妻子的“病因”随着西湖烟雨的散开也在观众心里逐渐清朗起来。将现代婚姻关系置于古老爱情传说的框架内,是舞剧对人类精神生活的反观,而这种认清自我的过程被处理得仿佛一次得失兼容的路过,颇具艺术表达的意味。
在心理医生冰冷的意识中,只有健康和疾病、治疗和痊愈。所谓痊愈,就是不再有追求独立价值的欲望和摆脱家庭束缚的不死之心,和大多数处在婚姻环境中的人一样安于现状。心理医生是清醒的,又是无情的。当他向妻子举起药瓶时,仿佛法海高高举起了镇妖的金钵——一身两面,威严而跋扈。尖锐的戏剧矛盾由此而展开,生活中孰是孰非的冲撞,犹如兵刃相接,火花四溅,而象征着“不死之热望”的青蛇,在与法海的较量中屡战屡败。至此,观众看到,精神的雷峰塔并没有倒掉,它以无形的方式存在着。传统文本中,白娘子勇敢抗争、维护爱情,释放出的强烈信号,弥足珍贵。然而,白娘子最终无力完成对自身的救赎。在推倒雷峰塔这件事上,女性“丈夫指望不上,只能靠儿子”的结局,依然体现了男权、夫权思想对女性的禁锢。舞剧《白蛇》的核心表达则立足于女性只有靠自我觉醒,依靠自身的力量,才能推倒这一关乎世俗的雷峰塔,还灵魂一份洒脱。
历经红尘悲喜,白蛇和青蛇从相互抵御到产生共情,最终合为一体,奔赴在无垠天地中。这里不得不提舞台设计和灯光作为一种戏剧语言所发挥的作用:深黑的水底,只一片幽微之光穿透水面,白蛇和小青聚合成一道光,升腾而去。只一刹那,一切归于平静。
今天的舞台美术,不仅从舞台科技发展的角度为观众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,也越来越主动地参与到戏剧主题的呈现中,对舞剧来说,这尤其是一件值得倡导的事。
《白蛇》首演暂告段落,我们依然在回味国际化优秀表演团队给我们留下的美好瞬间,同时也在思索有关舞剧的问题:其一,当传统经典文本再次走进今天舞者的视野,有可能成为今后一段时间舞剧题材的重要一支,其人文价值的再生、提炼以及与现实社会的链接,将是摆在我们面前不可忽略的思考题。我们有些舞剧之所以显得浅薄,通常是因为处于一种“降维表达”状态,稀释、消弭了经典文本原有的文化含量和人文价值;有时则显得语焉不详,创作者自己都没有掂出经典的分量,看不清意义所在,更不清楚要向观众传递什么,那么,无论是“解构”还是“重构”,为之付出的劳动大概都缺乏价值。其二,当中国舞剧领域新生了编剧、导演这样一些“行当”,不再是单一的“编导一体制”,那么编舞作为创作流程中的一环,如何精准地来呈现编剧所提供的文学精神,导演这一角色在具体操作中又如何体现其价值,都是需要正视的问题。这关乎中国式舞剧创、制、演体制的完善和能否产生真正有立场、有思想的好作品。(方家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