求《罗生门》的影评

分类: 情感八卦杂谈 发布时间: 2022-12-16 18:09:09

罗生门》本是芥川龙之介的一篇小说,而黑泽明编导的同名电影,则取材于芥川的另一篇小说《竹丛中》,两篇小说本来是毫无关联的。影片借“罗生门”为场景,让三个在这里避雨的人谈论“竹丛中”的杀人案;而小说的结构,则是胪列案件的几个证人和当事人在巡捕官署的陈述记录,除此之外,不着一字。影片结构上这样重新安排,使案子当事者陈述的不同的案情版本,通过与案子无关的对话者逐个讲述出来,更有效地唤起观者的强烈悬念: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?抑或,事实的真相是否根本不可知?又通过对话者的议论“演绎”出这样的意思:人对事实的陈述不可信,是由于人心的根本缺陷,而这缺陷几乎不可克服;这意思在小说里是引而不发的。文字的艺术不妨“隐”,视听的艺术则必须一定程度地“显”。

说罗生门下的对话者与案件无关,其实多少有点关系,其中的两位在巡捕官署做过证人:那个和尚三天前的中午曾在山路上遇见一个武士牵着马对面走过,马上坐着他的妻子,和尚认出胸口被扎过一刀的死者就是武士;那个樵夫则是首先发现死者的报案人,他说死者倒毙在离山路不远的林子里。第三位对话者确与案件无关,但很重要,正因为他不住地追问,悲天悯人的和尚和心事重重的樵夫才把旁听到的3个案情版本一一道出;这个似乎看透了一切的汉子还发挥了不少人间不如地狱、人性不如兽性的议论,以及事实真相不可得知的虚无主义“认识论”,竟使对人心之善尚存一线希望的和尚都差点同意了他。

3个版本分别属于远近闻名的强盗多襄丸、死者武士的妻子和死者本人;死者的话是借女巫之口说出的,这是艺术手法,可以信为死者本人想说的话,不必横生枝节。强盗骑着武士的马,带着武士的弓箭和腰刀,在逃逸的路上突然腹痛倒地,因此被捕手擒获,他当然是嫌犯;武士的妻子也在附近的庙里找到,两人被带到巡捕官署;女巫代言也在官署进行。强盗供认不讳,武士是他杀死的;女子则说,是她用自己的护身匕首刺死了丈夫;武士却说,他是自杀的。

强盗供述:他在山路边息凉,见那女子经过,便起了邪念。他将武士骗离山路,突然袭击,绊倒武士,将其捆绑在树上;又跑去骗那女子,说她丈夫突发急病,拉着她跑近武士身边,当着武士的面强暴了她。强盗既遂所欲,想要离开,女子挡住说:“我不能在两个男人的面前出丑,你们两人必须有一个死。”强盗用长刀挑断捆绑武士的绳子,武士立即跳起,拔刀应战,经过20多个回合,强盗终于取胜,杀死了武士。

女人泣诉:强盗凌辱了她之后就溜之大吉,她跪伏在丈夫面前失声痛哭,丈夫却一言不发,那眼神既不是悲伤,也不是愤怒,而是充满着鄙视,冷酷无比,令她战栗。女人苦苦哀求,请丈夫原谅,那武士始终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,冷酷的眼光直诛女人之心。她从草间拾回反抗强盗时掉落的护身匕首,割断绳子,递匕首给丈夫,宁愿他杀了自己,丈夫仍旧不言不动,眼光如剑。她绝望之下想与丈夫同归于尽,便以匕尖对准了丈夫,自己昏过去了;醒来后看到丈夫胸口插着那把短刀。

武士的版本最离奇:那强盗完事后,又花言巧语引诱女人随他去,做他的浑家,那女人不仅意肯言从,竟还指着被绑的丈夫要求强盗:“先杀了他!”闻言连强盗都大惊失色,一把将她掀倒在地,反问武士如何处置这个女人:“是杀了她!还是饶了她!”因这一言,武士从心底宽恕了强盗;女人逃走,强盗追之不及,回转来割断武士身上的绳索,也悻悻然走了。妻子的“背叛”和“狠毒”,使武士痛不欲生,拾起短刀,毅然自尽。

案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呢?罗生门下那个汉子的评论似乎可以作为总结:“人都自以为老实,都把对自己合适的话当作真话,而把对自己不合适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,这样才心里舒坦。”可不是吗?人们说谎,往往并非有意说谎,而是真的以为自己说的是事实;心理陷溺在需要中,就会启动一种机制,能把自己不肯承认的事情,对自己不合适的事情,下意识地、自然而然地忘记掉,修改掉,以求得心里舒坦。当事人各说各的,看来真相是真的不可得知了。

然而,影片添加了小说中没有的第4个版本,是属于那个樵夫的。他其实躲在树丛后面,目睹了案情的全过程,只因事后从案发现场偷走了那把嵌螺钿、颇值些钱的匕首,心中有愧,所以开始不说,漏出的一句两句被那敏感的汉子抓住,追问不休,才说出他的版本:强盗强暴过武士的妻子后,请求原谅,还请求女人跟他走,他愿意金盆洗手,改恶从善,用劳动来养活她。女人二话没说,拾起匕首,跑近丈夫,割断绳索,两个男人明白她的意思,是要他们用决斗来决定她的命运。但两个男人都很怯懦,都怕死,不想战斗。武士说:“我才不愿意为一个女人拼命呢。”还骂女人:“在两个男人面前出丑,为什么不自尽。”那强盗也顺水推舟地奚落女人。女人气极,破口大骂,骂他们胆小鬼,骂他们名不副实。两人不得已才出手,且都本事平平,刀法不准,一个砍进树里,一个插进地里,拔不出来,决斗成了毫无章法的扭打。强盗终于碰巧从地里拔出长刀,刺死了武士,自己还在索索发抖。

这个版本可以认为(也应该认为)至少是基本真实的,否则黑泽明添这一笔岂不成了蛇足?黑氏这一增笔似乎又转进了一层意思:妨碍认知事实真相的道德缺陷和心理障碍,虽然难以克服,毕竟不是不可克服;樵夫既已承认了自己的过失(偷匕首),他就不受过失的障碍了,他能够道出事实的真相。影片末尾,罗生门后壁角下传出啼哭声,原来是个弃婴,那个以“人人都在作恶,我也不妨作恶”为人生哲理的汉子,剥下婴儿的外套就走。樵夫则抱起婴儿,准备带回家养,他对和尚说:“我已经有6个孩子,再添一个也不过一样的辛苦。”和尚感谢他:“幸亏你,我还可以相信人。”

但是,影片中仍有伏笔,仍留下了问题,值得深思,即,强盗用来刺死武士的究竟是长刀还是匕首?既然樵夫的版本为基本真实,我们不妨以此作参照来分析一下强盗、女人和武士的版本,连带也可以回答这个问题。

强盗的版本比较接近真实,因为确是他杀了武士。他把女人无言地割断绳索,改为女人主动说要两个男人决斗,是夸张了点,但女人确有这个意思。他的心理需要表现在把当时的怯懦怕死说成勇敢威猛,为此他还不惜夸赞武士的勇敢威猛来陪衬自己:“能和我斗到20回合以上的,只有他一人。”他当然不肯承认“决斗”中曾失手丢刀,所以刺死武士的只能是一直在手的长刀。

武士憎恨妻子,是因为受到强盗强暴其妻子得手过程(包括种种细节)的强烈刺激,从而把内心痛苦投射为无辜女人的“罪恶”,这是怯懦胆小而又妄自尊大、男尊女卑思想顽固的男人常会有的心理指向方式。武士说是自杀,其实想怪罪女人杀了他,女人割断绳子,要他与强盗决斗,确是他的间接死因。同时,他不肯承认输给强盗,说为自杀,也出于这种心理需要。因心理需要而下意识地编谎说事,分析起来,故事里总会有一两个事实的基点。武士说他死在匕首下,应该是事实,因为他临死知道刺进胸口的是匕首,心理并不需要在这种地方说谎。

女人其实未逃走,而是极度恐惧地旁观战斗。她看到匕尖对准丈夫时吓得昏死过去,醒来又看到丈夫胸前插的是匕首,而这场战斗正是她用匕首割断绳子挑起的,所以她自责自罪,认为是自己刺死了丈夫。她的心理需要是强调自己的行为另有原因,即丈夫那冷酷鄙视的眼光,以稍稍减轻一点自己并没有的罪责。这女人的心理需要实在很可怜,她完全不必要地自己跳进18层地狱,惟一的需要是往上升一层。而刺死武士的是匕首,这一点她也没有必要说谎。

这样看来,扭打中强盗幸而到手的不是长刀,而是短刀,樵夫到底还是说了谎。樵夫是说了谎了,所以当武士说到“我死了,一个人的脚步轻轻地走来,从我的胸口拔去匕首”时,他坐不住了,霍地跳起,大声抗辩:“不对不对,他说的是假话,插在他胸口的是长刀不是短刀。”武士的假话多了,樵夫何以独独抗议这一条呢?是长刀还是短刀的问题,对别人不重要,对樵夫却最关重要。因为若是短刀,那么他的偷,就不是从草间顺手牵羊地拾取,而是从死人血淋淋的伤口拔取,性质要严重得多。樵夫心理上不肯承认,自己竟会这么忍心,所以他对和尚说:“有时候,我连自己的心思都摸不清。”

小说《竹丛中》的最后一节是“借巫师的口,死者幽灵的话”,而他的话最后一句也是:“我感到胸口的匕首被拔了出来,我的鲜血汩汩地往外冒。我就这样死了。”不管芥川写这句话是就事论事(刀总要被拔出来),还是另有寓意让读者去推演想象,电影《罗生门》的所有增笔,就是靠这句话与小说完美无缝地贴接在一起。小说是完整的,又是开放的,没有终止符;电影把小说的意思深进了一层,也是完整的,又仍然是开放的,同样没有终止符。人心缺陷与认知事实真相的关系问题,黑泽明并未给出最终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