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晶|《超级装备》第二季导演手记
2022年11月11日刊总第3316期
编者按：
由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影视剧纪录片中心出品的纪录片《超级装备》第二季，近日在CCTV-9热播。该片播出后广受好评，微博话题阅读总量破2亿，全网各平台热搜18次，当月电视纪录片热播榜在CCTV-9排名第一、全国排名第五。该片在多个层面实现了科普纪录片的叙事创新，呈现出国产尖端装备所凝聚的科技力量背后的全新文明形态。该片总导演、总撰稿、上海师范大学教授韩晶记录了该片的创作巧思。
“超级装备”是浸润了
思想、情感和梦的“器”
2021年1月18日上午，江苏连云港石化基地发生了一件大事：世界上起重能力最强的履带式起重装备，要起吊石化减压蒸馏塔。这架“超级金刚”级别的机器，臂架长216米，相当于72层摩天楼的高度。而被起吊的减压蒸馏塔，重1600吨，相当于6架空客A380飞机的总重量。
起吊开始了，60根4厘米直径的钢索紧绷，减压蒸馏塔一端被缓缓提起。原本横卧姿态的塔筒与地面的夹角开始发生变化，25度、40度、75度，直至垂直竖立起来……
这一幕，成了纪录片《超级装备》第二季用影像呈现“超级装备”巍峨雄姿的代表性场景。
《超级装备》第二季聚焦中国能源、医疗、基建、交通、救援五大领域最前沿的18个尖端装备，因此“装备”是当仁不让的主体，“切题”为第一要务。但装备是无机的，钢筋铁骨，高冷硬核。装备又是人缔造的，而人是有温度的，我们如何把“无机”的机器拍出“有机”的质感呢？
从第一季一路走来，摄制组多次进工厂、下车间，见识过不少撼人心魄的工业制造场面。不过，要达到像制造四千吨级履带式起重机那样的震撼力，倒也鲜见。
长达216米的臂架，只能化整为零，分段制造。整个臂架由72个钢铁节段组成，最大的节段相当于一间42平米房间大小。偌大的焊接车间摆满臂架节段，无数焊工在埋头焊接。每天与焊枪打交道的他们，衣服当然是脏的。焊花日复一日地溅落，在地面堆叠出泪状的隆起物。
于是，我们在起吊减压蒸馏塔的主线故事之外，又铺设了一条副线：起重机臂架的制造。
在摄影机200格高速拍摄下，层层叠叠、闪闪烁烁的焊花，犹如一朵朵金色雪花，在画风粗犷的车间里怒放、陨落、熄灭，美得无与伦比，美得令人心颤，因为每一朵焊花都是从焊工的心底开出的。
在冬日暖阳般温柔的音乐中，在深情而克制的旁白里，“一朵朵璀璨的焊花，绽放在建造者平凡的人生，被希望和坚毅所供养，在超级装备即将诞生的期许中，结出果实……”
那一刻让我们相信，总有一天，机器会有心，铁石会开花，汗水凝结成甘露，岁月折叠成光荣。
把人“嵌入”到工业制造场景，把人的智慧、梦想和热血熔铸进钢铁机甲，才能把“无机”的装备拍出“有机”的质感。“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”，装备就是中国人说的“器”，“超级装备”就是浸润了思想、情感和梦的“器”，是人与机器的“嵌合体”。
从爱丽丝梦游仙境
到宏伟装备与“渺小”的人同框
小女孩爱丽丝为了追赶一只揣着怀表、会说话的白兔，不慎掉入兔子洞，进入了一个神奇的王国：蘑菇长成树高，玫瑰花硕大得像脸盆，而爱丽丝则变成一个小人……
在遇见“太行”之前，连我们自己也没想到，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会成为硬核科普纪录片的参考对象。
与第一季相比，第二季里的装备有体量更为庞大的，如全球单臂起重能力最大的起重船“振华30号”，最大起重力12000吨，相当于可一次将埃菲尔铁塔＋12架空客A380飞机起吊到空中。也有体积更为小巧的，如拥有原创智能推片机等尖端技术的“太行”验血装备。
不过，当面对这由五个不足一米见方的箱体组成的毫无“故事感”的装备外观时，团队抓狂了，因为在它面前，任何高超的摄影技巧都无用武之地。
然而，当获悉它是一座由6万个精密零部件组成、每小时可接纳1000支血液样本的微型验血工厂时，团队立刻意识到，揭秘它复杂精巧的内部乾坤，或许才是观众的兴趣所在，因为这是从未见过的场景。
我们想到了《爱丽丝梦游仙境》，决定参考爱丽丝与仙境的空间比例关系——既然我们无法将装备变大，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“缩小”，缩小到摄影机镜头能够进入它的内部，在微缩乾坤内游走，也就是获得“微观视角”。
在取得研发单位首肯、拆除了部分外壁板之后，摄影组运用形似“探针”的特殊镜头，见缝插针地探入它的内部，捕捉到微型工厂智能而高效的机械运动，拍摄到正常视角难以窥见的隐秘宇宙。
不过，即便“探针”能游走于微型“街巷”，一些零部件的反面却依然难以企及。摄影师于是把小镜子贴到零部件的后面，通过拍摄镜像，让观众近在咫尺地观察到验血工厂如何对血细胞进行染色、计数和分析，了解日常生活中验血报告单上的那些“箭头”是怎么来的。
拍摄精密装备有难度，大型装备的呈现也同样面临挑战。因为当所有的“宏大”、“巨大”、“庞大”被困于16:9的画幅中，再雄伟巨硕的机器也难以冲破画幅的局限。解决之道是，必须为大型装备寻找参照系。
我们找到了“人”！
当巍峨高耸的装备与它的缔造者——“渺小”的人同框时，体积上的极致反差，就有了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的效果。不仅如此，参照系还使“人”的力量得到充分彰显，成为“人”的本质力量的硬核显现。
除了“宏伟”与“渺小”的对比，还有“非凡”与“平凡”的对照。装备高冷伟岸，霸气侧漏，但缔造它的人却样貌平平。他们大多沉默寡言，不事修饰，有的甚至面容沧桑。面对镜头时，也毫不掩饰自己为了改善家人生活而辛劳奔波，但同时又按耐不住内心的自豪，因为参与了祖国的现代化建设。
正是这些成就着举世伟业的“平凡”人，将自己“择一事终一生、不为繁华易匠心”的精神基因赋予了装备，装备才有了“力可擎天、忠诚于人且永不知疲倦”的禀赋。
从抽象的“春天”
重返具象的泉水和花朵
美国女作家、教育家海伦·凯勒年幼时，她的老师莎莉文将她的手放入泉水中，让她感受水的清凉，让她触摸落英，感受花瓣的柔软。后来，海伦·凯勒写道，“我的春天是一座玫瑰园……”
泉水、花朵是具象的，但人对“春天”的感受是抽象的；泉水、花朵是简单的，人对“春天”的感受是复杂的。从具象到抽象，从简单到复杂，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必由之路。
2020年12月1日，是一次难忘的前采。为了给我们解释“氢原子磁共振原理”，陆续有13名工程技术人员走进会议室。他们十分耐心且尽可能详尽地讲解着，但文科生的我们却依然一头雾水。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场景，老师们满脸疑惑地望着我们，潜台词是“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怎么就听不明白呢？”13张疑惑的面孔组成一本启示录，让我明白了我们的使命是什么。
《超级装备》第二季作为总台央视纪录频道的重点项目，在创作之初就得到国务院国资委、国家卫健委、交通运输部等部委的鼎力相助。由部委组织专家推荐，再从中甄选出18个尖端装备。它们无不是人类最高等级的智慧结晶，充满科学原理、专业术语和枯燥数据，是其“天然秉性”。
要想让普通观众理解这些“高级抽象”，我们的使命就是化繁为简、重返具象。但这并不容易！
如果把专业知识比作难啃的“硬骨头”，并非我们把骨头敲碎，观众就能明白。因为敲得再碎，它还是“骨头”，性状没有改变。而是我们必须把“骨头”吃下去，并且分泌大量的“消化酶”去分解和消化，最终把它们变成易吸收的“营养物质”。而“消化酶”，正是创作者长期的知识积累、经验和想象力。
因此，“知识转化”并非简单的物理过程，而是复杂的化学过程。
于是，在十万吨级半潜式能源生产平台“深海一号”，“高120米、总重量超5万吨”的抽象数据，被我们转化为“相当于40层楼的高度，投影平面有2个标准足球场大小，排水量相当于3艘中型航母”的具象信息。
于是，在白鹤滩水电站，“坝高289米、坝长709米、浇筑它要耗费800多万立方混凝土”的数据，被我们转化为“坝体相当于埃及胡夫金字塔体积的3倍多”。
而水轮发电机组内部由“屈服780”特种钢打造的蜗壳，针对“其承压强度为每平方厘米780兆帕”的抽象信息，我们先把“780兆帕压强”换算成“8吨重量”，再根据成年非洲大象每头3-5吨的体重，最终将蜗壳的承压能力转化为“相当于人的指甲盖上站两头非洲成年大象”。
一次次想象和转化，让我们仿佛也经历了从抽象的“春天”重返具象的泉水和花朵的逆生长过程。如果人生是一次旅行，拍纪录片就是一场美妙的奇遇。
灵魂的力量
足以四两拨千斤
我问老范，“如果有来生，你还会选择这个职业吗？” 老范突然眼圈红了，沉默了片刻，他说，“如果有的选，我会选离家近一点的工作。想好好照顾一下老母亲，还有小孩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他就背过身去，用手抹起了眼泪。听了老范的回答，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。我不再追问，只是静静地待着摄影机边上，等他慢慢缓过来。
老范是“深海一号”的工程师，负责庞大的“水下采油树”的安装调试工作。作为海洋石油领域的资深专家，他深知水下生产系统对于平台的重要性。为了工程，他常年飘在海上，很少回家。
等老范从情绪中抽离、重新回归中断的采访后，我问他，“有想过逃离吗？”他回答，“不会，因为我也是老党员。”
一直到采访结束，我眼里还噙着泪。在纪录片的世界，我们会遇见很多人，或许我的提问会碰触到他们的痛点，让他们敞开心扉。但很少有人知道，其实是他们深深打动了我，触碰到了我们内心最柔软的角落。哪怕以后不再记得他们的名字，甚至忘了他们的模样，这份感动也不会褪色。
对超级装备“伟大躯壳”的描绘，无疑是一项艰巨而复杂的任务。这个任务包含对装备的巨硕机体的解构、极限能力的刻画、神经系统以及感知外部世界能力的描述。但在完成这一艰巨任务的同时，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。
装备、人、肉眼所见的一切，究竟是什么维系了它们之间的关系？如果我们的影像只止步于对“伟大躯壳”的描绘，而不触及它的灵魂，纪录片真的能打动人吗？
在被16根“定海神针”系泊于茫茫大海的“钢铁浮城”，在缆机穿梭的白鹤滩大坝，在以37克自重承载患者数十年人生的脑起搏器的制造园区，那些“渺小”忙碌的人在想什么？守着平凡，耐着寂寞，他们的“诗与远方”又是什么呢？
每次采访，我都会花很多时间，希望叩开他们的心扉。我们满怀敬意地走近他们，因为相信，伟大的躯壳一定会有非凡的魂魄。在展现丰满的物质世界的同时，我们更想展现灵魂的力量。
“鲲龙”AG600是一款先进的大型灭火/海上救援水陆两栖飞机。采访总设计师黄领才时，我发现他每个问题都回答从容。显然，有着丰富受访经验的他不会轻易向别人打开心扉。直到我问他，“首飞的前一天晚上，您在做什么？”他说，“半夜1点多了我还在现场，我是围着飞机左转三圈右转三圈，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要远离家门。我很少在外人面前流泪……”说着，他再一次忍不住热泪盈眶。
这些内容，构成纪录片最感人的部分，被放在片尾的“彩蛋”里。纪录片首先要完成对“伟大躯壳”的勾画，而“灵魂”应该安静地待在“驱壳”内。以95%的篇幅来展现装备，而“彩蛋”只要短短两三分钟，因为两者本不在一个叙事维度。
与正片的叙事维度不同，“彩蛋”带有幕后的、内部的、补充的意味。把“灵魂”安放于彩蛋，由另一叙事维度所产生的“疏离感”，既避免了“喧宾夺主”，又扩张了纪录片的整体厚度与力度。
安放灵魂，只需要一点点地方就够了，因为灵魂的力量足以四两拨千斤！我相信真正打动人的，是有机的、有灵魂的和从未见过的场景。
【本文作者系《超级装备》系列片总导演、总撰稿，上海师范大学教授，上影集团高级编辑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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